我19岁,临近高考,在离学校不远的花园小区有一套房子——真正自己的房子,二室一厅,爸妈留给我的,完全的私人天地——别误会,爸妈不是大款,我也不是烈士遗孤,不过他们现在有了各自的家,就将我们曾经共同住过的房子买下来留给了我作为补偿,我是他们爱情的结晶,老屋是他们失败婚姻的见证,两不误的。 爸妈常来,救济灾民似的送钱送物,看我的眼神总是很内疚的样子——我想,他们是想向我证明抑或是补偿些什么。可是,证明什么呢?比如,比如说他们爱我?可这我早就知道啊!如果他们不爱我,他们就不会有我,我也就不会有老屋,也就不会有我住在老屋里过着这种舒服的寄生生活。至于补偿,我发誓:出落成今天这副精灵古怪的德性真的不是由于他们的离婚造成的,我天生如此。所以在十五岁那年,当我发现他们的关系已令我不自由的时候就决定给他们自由。所以我会平静地对他们说:“你们分手吧。”然后缓缓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很懂事的样子。可是我想,我真的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种冷漠自闭的孩子,我只是觉得:爸妈真心相爱,才有了我,小小的我一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就代表爱,这已经足够好了。后来,他们不爱彼此,去寻找新的幸福去了,这并没有什么错,谁能保证爱一个人就会安安定定地爱一辈子呢?他们并没有伤害我,起码没有存心伤害我。我这种人,似乎一生下来就是个很麻烦的人,又何苦累着他们同我一起受罪呢?所以我叫妈的新老公大伯,爸那个温柔却不美丽的小妻子本该是叫梅姐的,我就乖巧地叫她梅姨。无所谓的,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倒是他们很感动,受宠若惊的样子,只要不是钱,其他的礼物我照单全收。 一模的单子发下来了,不好,反正也不坏。我的成绩一向上窜下跳的,吃不饱也饿不死。政治、历史一般,语文意料之中地down到谷底,数学倒是出乎意料地冲到120分,很圆满的样子,不过得分没失分多,排到中上却也合情合理。刚开完家长会的妈小心翼翼地向我传达:“老师说,成绩介于本科和重点之间,很有希望的。”才怪!老师一定说的是——很危险的! 今年的情人节就在春节前两天,喵喵她们卖剩下的玫瑰,回头就塞给了我。于是,就在情人节的第二天我拿着一束鲜艳的玫瑰走在通往医院的路上——妇产科,有一个叫晋逸的男孩出世了——他是我弟弟。小逸一副乖巧的清秀模样,将来是一个漂亮男孩子总不会错,情人节出生的小逸,大家都说很像我。这样一个像我的小逸,这样一个可人的小弟是值得我用全部幸福去换取他的快乐的。可是,他怎么会不快乐呢?他有个温柔可亲的小妈妈,有个成熟干练的爸爸,还有我这样一个姐姐,使他收到了生命中第一束玫瑰花,也是我送出的第一束玫瑰。梅姨注视小逸的眼神使我不由去想象,不,是想起了十九年前,在某间产房的某块洁白的床单上,也曾躺着这样一个清秀的孩子,她身旁也有这样一位温柔疲惫的母亲,有着一位这样幸福安静的父亲,可是,排山倒海,排山倒海啊!十九年前某个产房某块洁白的床单上,锁着我最初的幸福,一生的幸福啊!一小时后,我转身走出这个房间,将最最亲爱的小逸和已略显憔悴的父亲留给白色床单上那个捧着大把玫瑰的苍白而柔弱的女人。 回到家里,屋子很冷,胃很疼,于是就将暖水袋直接凑到热水管下接水,水并不热。明明已经灌满的样子,用手一按,“扑”,一口被水压着的气就出来了,再按,又一口。 再按! 再按! 怎么存了这么许多气呢?胃里肿胀的疼痛消失了,可是,是哪儿又在疼呢?想哭的感觉像那支进口的水笔,本来写得好好的,流畅的,颜色也是好的,可是,毫无征兆地,没水了,再写,再甩;可是,没水了——我哭不出来。 打了个电话给佳言,我手握听筒,一字一顿说得清清楚楚:“三年前,有个人承诺我,给我三年的时间,如果我快乐,他给我祝福,如果我寂寞,他给我幸福。三年过去了,那个人,他还在不在!” 大年初一,佳言带着他的女友孟来看我。孟是一个矮而且胖的女孩子。已是某名校大二学生的佳言如旧,一副被孟惯坏了的样子。除了外貌,孟是我所见过的最女孩的女孩子。而佳言,一直是很男孩的男孩子。我一直想,孟不是太单纯,就是太有心机,因为她一定要我和佳言单独呆在大屋,要我们聊。如果换我,一定不会让我的男友和他的有复杂友谊的女友独处,更何况是那么写意的屋子,爸妈搬走后,爸的一位朋友将压在手里的十几匹花布寄放在大屋,后来就统统送给了我。我于是将形形色色的花布拼在一起,挂在墙上,还做了许多别致的小垫子,没事的时候就在这间屋子画画,听音乐。那天其实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临走时,佳言拿走了我一张抽象画——一纸深深浅浅的红色和黄色,画面太满,笔触又太着力,并不值得收藏。 后来,他们走了。 佳言是一个很会笑的男孩,是那种包容的洞悉一切的笑。三年前的某天,当他还是个孩子,不对,当我们还都是名正言顺的孩子的时候,我一直在说在说,可他却只是安静地笑,一种被拒绝后仍甜美的明媚的笑,我不敢直视那张笑脸,因为我知道,自己会沉到那笑中的。如果那样,我就安全了,可是同时,我也沦陷了。 算了,算了吧,眼角眉梢不过是一场误会。 晚上,电话打过来,是佳言。 ——那张画,谢谢你,画的是我,对吗? 沉默。 ——安安,你不快乐。佳言的声音好好的,柔软的,完整的。 ——有的时候,当我想事情,想得很投入,别人就会说我不快乐,其实不是。可是,许多事情,我还是想不明白。 ——算了吧,安安,真实点儿!你一直那么不真实。其实你,既不温柔,也不另类,你只是个孩子,一个孩子罢了,我一直想给你讲一个故事,里面的孩子都不会受伤,大家彼此相亲相爱的互相支撑着活着…… 佳言的声音长长久久地响下去,我轻轻放下听筒,走进画室。可是,错了,一定有什么东西错了,一定是错了的!我应该快乐,应该哭泣的——孤单的女主角终于等到了男主角一生一世的承诺,不是该微笑哭泣吗,不是吗?不是吗? 可是,是吗?有个人自怜自恋地度过了三年的时光,难道就是为了句承诺吗?一个十九岁的女孩该有九十岁的等候吗? 我拣起一个淡蓝色的靠垫,把脸贴到上面——小时候最快乐的事,就是在周日,早早地从小床上爬起来,跑进这个房间,钻到爸妈的被子里,然后,安静地、甜美地睡去。醒来后,爸妈都不在身旁了,可我依然觉得安全,一颗心,满满的,全部是想哭的温柔。我要好好睡去,好好睡去,一直睡到醒来后憔悴的爸,小心的妈,苍白的梅姨,包括将至的高考,包括心爱的小逸,包括佳言的笑脸都能通通消失不见;一直睡到一个人也可以坚强地、好好地活下去;一直睡到我可以真心地微笑,然后,再哭泣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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