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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旅馆·绿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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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6-17 02:24: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绿袖子

多年来,始终有一首歌在我的梦中萦绕,仿佛从七、八岁起,我就感觉到它在时间深处向我摇动一只若隐若现、白皙忧伤的手臂。准确地说,我是一直在等待这首歌的出现。这样的等待在多年以后。二十八岁生日那天,我为自己买了一大堆CD,回家后点上一支蜡烛,静沐在音乐制造的感伤而不失庄重的氛围里,有一支曲子突然箭镞一样尖锐地刺向了我的心脏。这首曲子就是《绿袖子》。在乐曲中,我仿佛看到了我的童年、成长、受伤的翅膀、破碎而仍旧眩目的梦境……那一刻我发现我的魂灵出窍了,在漫无边际的天国漫游。这个天国当时在我的恍惚的意识中是具体的:蓝色的天际白云飘缈,湖蓝的清水倒映着苍翠的山峰,鸟儿的影子落下来,连同花树的落英,在一个深深的漩涡中下沉……
如果不是来到这里,我以为我只能可笑地在梦的国度辍饮这碧绿色的光辉。
当同行的一位女士发出一声显然失真的尖叫时(后来她告诉我,在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里,主人公活动的场景就在这个叫做“七星湖”地方,是的,就叫七星湖),我突然意识到,那种奇异的感觉,其实贯通了车上每一个人的心灵。于是,我们——二十多个从事写作的人,不得不在车厢里齐声唱歌。仿佛用以驱赶什么,期待什么。这是一首南腔北调的歌,饱含着着欢乐的痛楚,和沉睡的身体被唤醒的惊惧……这歌声在山间飘荡,混合着春天泥土的腥气和百合的清香,混合着仿佛凝滞的时间以及天空倾泻而下的雨水。我也在人群中放声歌唱,而内心的湖泊却在转动一个深深的漩涡,仿佛留声机里的唱片,在抽出丝丝入扣的乐章;这种感觉,跟一个人突然置身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广场上一样。
这样一个天国的出现,却不是在我的梦中,也不是出在我的诗文里。它佩戴着一个甚至有些俗气的名字:铜钹山。假如一个人梦想的东西,与现实的遭遇惊人地吻合,我不知道他应该欣喜还是悲伤。在山中的几天里,我一直在拷问我的内心,到现在仍然无法确认它。
当竹筏将我们送到湖心岛的时候,天已向晚,雨却开始下起来了。雨落在一个巨大的器皿般的湖泊里——与其说是落,不如说是被湖水接纳、收留。雨落下来,在水面转瞬即逝。船上的人陷入了集体的沉默——这烘托了雨水坠落的声响。铜钹山以神秘、黑暗的面目迎迓我们的到来,它使我们对她的想象既充满期待,又惴惴不安。

茅屋前走动着不眠的人;夜风吹拂竹林,湿润的狭长叶片发出摩擦的“飒飒”声,竹林深处一盏昏暗的路灯照耀着一条孤寂的松木筑成的小路;透过灯光看路的尽头更幽暗,但也更深邃;小屋前的斜坡下面,湖水深沉地涌动着,发出长久的叹息(我真想成为一条潜伏在湖底的鱼,静静地度过这没有忧乐的时间,脱离了蒙满尘垢的躯壳,悠游着,下沉着,直至成为时间的一部分);音乐响起来了,起先是一支葫芦丝吹出的乐曲,很优美,出自一个内心装满湖水一样情绪的女子,她在我们面前一闪而过,就隐身在一片竹林的后面了,接着响起了更喧闹的音乐,热心的主人已经准备了一道歌舞大餐招待这群惯于写字的人。这让我突然想到某位诗人写过的诗句:音乐升起。是的,不是响起,而是升起。我的内心已经积满了一吨泪水,耳边经久地萦回着这几个词:绿袖子。绿袖子。……

一只竹筏正在离开。
军潭湖的早晨像一只装满绿漆的锌皮桶倾倒在一张暗色的纸上。
哦,那些丹霞地貌的山体要挣脱披覆身上的绿色而呈显它男子汉般的肌肤多么不易!憨态可掬的山体,总是容易地让你产生这样或那样的联想。但我想到更多的是,它们是一群幸福的壮汉,在淑水的怀抱里一拥千年,不思远行。
有一座山,叫九仙山,站在山顶可以望见邻省浙江江山市和福建蒲城县的大地,想来这里也是武夷山脉的一部分。山上有一寺庙名“广福寺”,僧侣们均有一副清洁、安静的面孔;寮房的木质墙体刷着暗色的红漆,在灰白的岩石的背景上克制地热烈着,像是昭示不死的生命。据说,这寺庙唐代就已存在,后屡废屡建,至今看到的是清代建筑。而寺庙正殿后,墙壁上古老的壁画,是出自元代的画工之手。九仙山三面悬崖峭壁,仅北面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往山下。步行到山下的高阳村,要花上两个小时,我们没有放弃这种考验脚力的乐趣。
那是去年秋天的一次行走。
我们实际的行走可能不止两个小时,因为就是熟稔这里一草一木的主人毛小东,也不免一次次将我们带入歧途。茂盛的野草淹没了不堪一握的小道,平常恐怕很难有人将这条险峻、漫长的路走一遭。为了不使人掉队,我们必须前呼后应,走走停停,相互照顾。这样又拉长了行走的时间。但这条路上看到的景致却是美妙的,尤其是那个山谷让人留连。有人索性在斜坡的草被上躺下来,不愿走了。我也想躺下来,可是不停地有人要我给他们照相,他们没有缘由地信任我手中的相机,仿佛我天生就是一个摄影家似的。中途有家农户,主人是个年届七旬的老太,显然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了,满腔热情地招呼我们,让我们在她的家里休息,拿出花生和腌制的南瓜饼款待我们。我很感动她一人在山腰独居的生活。我看到她拼命地朝我们笑着,嘴里叽里呱啦的,我们却什么也听不懂,而我们的普通话她也听不懂。我们只能报之以微笑、点头。
午饭是在村子里吃的。村庄就十来户人家,除了村主任和一位女干部,剩下的都是老人和小孩。村庄仍然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模样——这恰恰是它动人的地方,与这纤尘不染的山水浑然天成,相得益彰。吃饭的时候我倒是担心,如果这里旅游热起来了,村民有了钱,会不会将这房子拆了重建?有一位年龄最小的女作家喝多了土酒,在院子里蹦跳起来,张牙舞爪,不停地摆pose,让我给她照相。
而这一次,雨水一路相伴。出于安全,主人没有安排我们走羊肠小道,只让我们走了一小段通往九仙山的小路。这条路与我们第二天去原始森林的路交错地出现在我现在的记忆中。
天空半开半阖,虽然雨水收住了阵脚,但太阳勉强露了一下笑脸,便躲身在阴霾中。空气潮湿、清洌、空蒙,我们一路沿着溪流行走,溪水时急时缓,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清澈的水,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灿烂、洁白的花树,回头望身后的山峦,白雾萦绕,层次井然,虚实相生。有人情不自禁地放任泪水流淌。除了溪流的声响,四周寂静无声,时间也仿佛被洗涤过了,像静止的透明的固体。我们竟不敢高声言语,心中像是藏着敬畏。

在原始森林入口处的一个自然村,我们在村委会的楼上等待午餐。这幢建筑看来有不短的历史,墙体是用竹片编制的,相向的两面竹片之间浇灌着黄泥,刷在其上的石灰已经剥落下来,显露出一付无可奈何的任由时间摆布的模样。踩在楼板上,感觉到剧烈的摇晃。在一张会议桌(已经被主人擦拭得很干净了)前,我们围坐在一起喝茶,等待饭局。空间已然狭窄,但使人的内心靠得更近。经过两天的相处,我们彼此已完全消除了陌生感,像是同舟共济的兄弟姐妹。二十多个作家,来自全省各地,一样多的男人和一样的女人,围坐在一个僻远的山村的会议桌旁,沉默着找不到合适的话题。这样的情景,细想起来,至今仍然让人吃惊不小。我当时脑子里古怪地涌现出江苏诗人叶辉的诗歌《在乡村》:

在乡村,我们开始谈论命运
我们在一张屠桌上
铺上白桌布,它就变成一张会议桌
那样我们可以安心地
把两只手放上去

在其他的情景里,有人说:床已经铺好了
但我不知道说话的是谁
是怎样的一只手
还有油灯边那张年轻姑娘的脸
悲哀,还是羞怯
以及户外是哪个时代的迷雾

蔓延开来,在我站着的窗前
像在一面镜子前
白雪落到镜中

晚上入住在月亮湾山庄。
晚餐是:熏肉,豆腐,竹笋,小干鱼,青菜,白米饭。
山庄是一座类似于乡政府办公楼的主体建筑和五、六栋小木屋构成,中间是一大片空地。有两栋木屋距离山庄中心稍远,在上百米开外的树林里。照顾女作家们的浪漫审美情趣,我们把稍远的两间(六个床位)的木屋给了她们。男作家们全部住在“办公楼”里。我和山庄的工作人员打着电筒去安排她们入住。去年秋天,我曾经在这里住过,因此,一点也不陌生;我记得,我们去年在这里呆了整整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六七个人坐在木屋前聊天,下午聊了一阵电影,王小帅、王家卫、张扬什么的,聊天持续到晚上两、三点,已转移到室内(我大约在一点来钟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晚上聊了小说,也聊了同性恋什么的。其间,在山庄的空地上举行了篝火晚会。
去年曾经在一个墙角看到一个天然的人体根雕,头、手、脚一应俱全,像一个扭曲的、充满张力的男子,在篝火的映照下,在一道倾斜的影子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栩栩如生。这次,发现它还在那里。去年秋天,这里的溪水很浅,这次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汹涌,水虽大虽急,却是清冽的,早晨去溪边洗漱,水含在嘴里甘甜无比。
头上雨停歇了。

我们离开时,月亮湾还在沉睡之中。而我的清醒,在有一段时间里,我认为它是残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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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6-17 02:24:00 | 显示全部楼层
小旅馆

他后来并不怎么记得这个小旅馆。不可否认,在他所经过的城市中,J市无疑是他最熟悉的一座,就像建筑在他的血液和肌肤之上的,无数个梦寐的碎片——因为已经不可能更真实了,所以只能用梦寐来形容。而这个小旅馆,多年前,他曾在这里住过一晚——这是确切无疑的;而事后,他仿佛根本不记得。J市的存在之于他,就像头顶上的阳光,总是无限饥渴和绝望地照耀着他……
J市的黄昏一如别的城市,在忧愁的暮霭中,灰亮的水泥路倾斜着牵引行人的脚步。他像模拟着某篇小说的情节,出现在小旅馆的服务台前——墙上的价目表泅着水渍,服务台暗黄色的木质纹理像干涸后的溪流里的卵石——他像个被时光驱赶而出的人,凝望着面前这个从一个铝饭盒里抬起来的姑娘的脸,既阴郁,又困愕,他张开口,却像个突然失语的人,张着嘴,艰难地捕捉逃遁的话语——他后来还是朝那张突然抬起的布满雀斑的脸笑了一下,像黄昏一样悄无声息地。当他躺在黑暗中的床上,努力回忆此前的情节,仍那么难以置信地张开着嘴巴——窗外的水龙头滴滴答答了一个晚上,他像一节脱离了真实时间的链条,锈迹了,凝固了,丢弃在哪里。

那次,他从南方经过邻省回老家去,也曾在一个小旅馆里停留,似乎还有一个同伴,已经不能那么肯定地记起了。他在一间带有病房气味的房间里,让一台十四吋的黑白电视机陪伴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他就离开了那个县城。 尽管是五月,但黎明时的清凉,还是让他感到皮肤上正承受着一场落雪——雪是夜里到来的,只是黎明时才让人看清它的面貌——这当然只是他的一种古怪的错觉。在这个异地的清晨,他像一个人踏上了一辆睡眠中的巴士……

睡眠继续延伸着。隔壁的房间里传来咬牙切齿的声音,像是怀着莫须有的仇恨。失眠是注定了的。他记得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小城市,只有十五岁,他和几个热爱艺术的学生报考了J市的一所师范学校,一位脸色黄腊、有些尖嘴猴腮的年轻老师领着他们上了县里一辆开往J市的中巴车上。正是7月,J市的水泥路面反射着白亮的日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或许他对J市建立的初步好感,是因为树荫下一位老太太出售的5分钱一杯的茉莉花茶——他后来上的这所学校,对面的河岸上就种着这种花,很平常的,可以说是素朴的花,却让他一直喜欢着。J市是一座新旧参半的城市,那些很有些年代的街道通常是很热闹的,两边是同样很有些年头的布匹铺、钟表店、理发室、小吃店和小旅馆。他现在住的这间旅馆是在永叔路上,那是以一个古人的名字命名的街道。那个时候他肯定路过这个小旅馆,但印象自然是无从谈起。
他记得他有位美术老师,老家就在这条街上。这位老师是从另外一所师范学校调来的,个子不高但很有活力,喜欢打篮球和唱齐秦的《九个太阳》,在女生中很有些市场。美术老师在学校分得了一间旧楼的房间作为宿舍,叫了几个男生到他永叔路的家中搬东西,那是一幢民国年代的老房子,木板结构的,人踩在楼板上,灰尘便在空中飞扬如雪。他看到了美术老师保存多年的水彩画和油画,那些画作像他本人一样,有着亲和的笔触、线条和色彩,他似乎在心里说,他也要成为一个美术老师一样的人。

缓慢消失的烟雾移动在乌黑的瓦顶,像一张阴云密布的脸上渐渐消退的霉云,从挂着竹帘的窗户往下面的石径上望,夜行人匆匆而过。仿佛夜晚掀开的是恐惧的舞台上的帷幕。持续的暴雨击毁了并不牢固的水泥桥,一个浮桥上的观察者,一个在诗中尖叫的习惯躲藏在黑暗中的人,此刻,他处在阴影里的手指特别白皙,而翻动书页的枯燥感使他像是在拨动一片片树叶。被雨水洗濯过的青草已经没过了他的双膝,贴着脸颊掉落下来的雨水,让他感到一种罪孽般的凉意。仅仅是春天。仅仅是阅读,而视线却不得不在这首诗中停驻“那里偶然有一只鹭鸟会低垂自己的脑袋/抖动羽毛,嘴里发出无人理解的自语/当周围的水开始闪亮。/……每一条缝隙里的杂草/被击打、被浸湿,海水变得新鲜……”
在一个小旅馆里,他的阅读,契合着旅途的孤独。像是摊开的书页落下的倦鸟的影子。如果等待,是为了唤醒内心沉睡的情感,那又是些什么样的情感呢?他已经不再年轻,不再有在异性面前表达的热切愿望,和承受那一份注定到来的该死的令人懊悔无比的被轻慢的不快。是的,在J市似乎存在过这样一个女人,或者说多个女人重叠的影像。当他现在站在这里,像是凝视一段相隔多年的发黄时光。他为什么一再地陷入莫名的感伤之中?在一篇《时间的幽暗》短文里,他这样写着:

在我幽暗的少年时代,我从没有耽迷于那些浅薄的快乐,幼年经历的创痛,像一颗黑暗中的种子,多少年以后,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只有个人经历的时间,可以抚慰苍白的心灵。这些时间,也会生长、分裂、消失……当我回过头来,看那经历的时间,就像看一座脆弱的破房子。我一直把我七岁以前居住的那座房子,当作故乡(那之后,它成了别人家的屋檐)。七岁以后,我试着偷偷地回去看那座房子,我竟不能将它从那一片相似的黑瓦白墙中辨认出来。它孤零零地矗立在我的梦中,像是我的另一半,或者我仅仅是它月光下游离的影子。我看见它在黑暗中哭泣、挣扎……七岁夏天的一个夜晚,我们帮助母亲用板车将房子里的家具一点一点地搬出来,拖到另一片民居里去(我们离开了自家的带了一个后园子的房子),而寄住在两间很旧的破房子里去。母亲拖着板车(我们在后面推着),来来回回走了七、八趟,月光照着我们,像逆光中的蝙蝠,使夜晚变得不安。我感到异常孤独。直到今天,不能理解母亲当时变卖故居,而租住在这里的原因。
我们的祖宅是现在住的地方,父母后来在我们租住的地方——我们家的祖宅基地上盖起了一栋新的房子;我结婚时,又把那房子拆了一半,重新盖了一栋更高的砖混结构的房子。但这些仿佛都不是我应该住的房子。我的房子只是在七岁以前住的那一座——那黑暗中哭泣的、挣扎的房子。二十八岁那年,我离开了家乡,来到现在居住的城市,住在单位分给临时过渡的两间小房子里。那仅仅是我自己购房之前的临时居所。我没有自己的房子。
我只把七岁以前住的那座房子,当作故乡。现在我已经不能清晰地记起它的模样了,按照正常情况,它应该也是被它之后的主人给拆掉,重新盖过了一栋。这片街区的旧房子,后来全部做过了,我已经不能将它重新找到了。就像压在磐石下的时间,我们只看到其上粗暴的部分。

他经常困惑身边世界的静止,少年的血液像风暴和激流中疲倦的石头,他需要用一种向往昔凝眸的视网膜上的蓝,来熄灭内心黑色深渊狂暴的灯盏。那也是一种不能自持的哀伤。他的睡眠的屏幕上,一个盛装少女在春天的草地上奔跑,他已经努力开始向她学习微笑。他的微笑是吃力的。当他通过暗恋一位不可能产生爱情的少女的心房,来测量这个世界的通道,他发现自己的处境与卡夫卡《城堡》中的K是多么的相似。少年的岁月是一段黑暗的隧道,它的起点可能来自于更深远的时间中的记忆。他在夜晚中第一次说出“世界”这个词,像一个失去背景的人孤立无援地出现在光秃秃的空旷舞台。
美术老师哼着歌曲用石灰浆涂抹他的新的居室,对于他后青春的躯体来说,这也是他惯于漂泊的生涯里的一个意外的停顿,一座旅行中的小客房。美术老师其实是个在工作中(在私人生活上也是如此)带有很强的即兴色彩的人。他像个教材上的范本,渗透进他的血液中,当他用击赏的目光凝视着他的头顶,仿佛不是为他又完成了一幅出色的习作而称道。这在他“寒冷”的少年时代,是惟一的温暖的阳光。

他看到她用洋溢着春天花粉般芬芳的目光注视着美术老师时,他的内心在承受着怎样的剧痛和挣扎。在生活中,他像个哑语者,穿行于校园的树林、冰冷的雕塑后面通往郊外的小路。世界像头蒙面的石象。他在无人问津的夜晚哭泣失声。

我却一次次回到七岁前的房子里去了,虽然它带来的最初记忆也是压抑和黑暗。我的父母因为懦弱在当地并没有赢得应有的尊重。这种略带有歧视目光下的成长,对于一个孩童来说,带来了最初的卑怯和恐惧。当我在水泥地上画下一只只线条流畅的飞鸟,马上就有一双沾满泥巴的粗暴的小脚将它们擦去。父亲又回来了,但他并不会给我们带来惊喜。除了与母亲没完没了地吵口(在夜里,伴随着摔打家什的声音……),便是对我们缺乏耐性和“仁慈”的斥责。有一天深夜,父亲将我从床上拖下来,用一根拇指粗的麻绳将一块重物拴在我的脖子上——
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下午,秋天的凉风将树上的叶子摇落下来——它们像钱币一样在巷子里飞快滚动。抽打陀螺的孩子们手中的鞭子,发出清脆的“啪啪”声,我在远离他们的另一个角落,用竹子和结实的松紧带做成了一张弓,筷子上用细铁丝绑着一枚雪亮的钉子。一个漂亮而柔弱的小姑娘,不幸成为了我失手的标靶。我在一次次将筷子射进门上用粉笔画出的圈圈后,它突然像厌倦了这单调的游戏似的,飞到了旁边一个观看的小姑娘的头上。这金属物带着完全莫须有的仇恨在这小姑娘的头上留下了一个伤疤——虽然这并没有带了怎样灾难的后果,但已经成为我记忆里抹不去的颤栗之一……这个小姑娘有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母亲,拎着她的女儿找上门来了——而我迟至夜半才将惊恐而疲乏的身子捱回到家里去……
这是我惟一一次毫无怨言地接受的父亲的惩罚。我像个罪孽深重的人向着漆黑的夜里深深地屈下膝去。我对小姑娘的伤势一无所知,这样的意外发生,完全超出了我的经验意识范畴,而我又是如此的恐惧,在这个世界面前茫然失措,不能赦免。
更多的记忆是,另外一些恐惧的片断——这使我期盼着赶快长大,以摆脱那种完全不能应对的无力、无助……我七岁前住的房子,曾经失过一次火,肇事者是我不到四岁的妹妹。那是冬天,我和妹妹在火塘边烤火,完全出于无知和顽皮,妹妹抓着一根正在燃烧的松树枝,点着了我们背靠的温暖的柴垛。火势后来还是被大人们所控制,并最终浇灭。但这惊恐火苗舔黑的屋顶却一直在记忆的天空高耸着。妹妹的顽皮还使她在另外一次烤火中,烫伤了一只手掌,而我在她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她将手插入滚烫的水中……这样的片断还可以列出很多,童年时的经历仿佛都是一些类似伤害的画面。为此我渴望深邃夜晚尽头的一抹透明的蓝色。

美术老师走了,带着无数个夏夜里突然响的《九个太阳》的吼声。一个朝向少年内心孤寂世界的一角光源,熄灭了。在画室,夜晚的石膏陷入集体的沉默里。他的孤独,在罗塞蒂之类的画家的作品上找到了共鸣。就像多年以后的某一天,他从南方的公司回到J市去的某个汽车抛锚的下午,他突然重新获得的那种白日梦患者的狂痴。美术老师带走了另一个更漂亮、更活跃的女孩子。这让她的神情蒙上了哀伤的痕迹。而他仍然在她面前保持着足够的冷淡,他在逐渐摆脱内心的阴霾,就像他在那本《时间的幽暗》的书里,看到的七岁男童挥别他最初的房子——如果说,那栋房子,是他经历过的生命最初的旅馆的话,他的暗恋,何尝不是一座不断让他不断回望、神伤的旅馆?
只有他自己知道,里面曾经摆设着不可抗拒的、悲伤的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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